割断安全绳1933年3月20日,鲁迅先生在《申报·自由谈》副刊上,以“孺牛”的笔名,发表出来一篇短文《文摊秘诀十条》。说是“秘诀”,半点也不秘,不过是鲁迅先生借以嘲弄当时的轻薄文人,求名声、求发达的文坛“登龙术”罢了。“文摊”这个词语,比较拗口,也比较冷僻,先前没见人用过,嗣后,也没见人再用过,大概是鲁迅先生杜撰出来的名词。
上个世纪三十年代,鲁迅生活在上海,由于不喜欢当时文坛的庸俗格调,商业气氛,不喜欢当时文人的市侩心理,功利主义,所以把“文坛”故意说成“文摊”,以示轻蔑。鲁迅先生的文章,人称“刀笔”,以其锋利尖锐,直指肯綮,嬉笑怒骂,深刻透彻的特色,得以传世不朽。不知为何,鲁迅生前对这篇调侃文人文坛的短文,不甚看重,未将其编进自己的集子里。
先生过世之后,许广平、茅盾和郑振铎,编十卷本《鲁迅全集》时,这篇佚文才收入《集外集拾遗补编》中。亡人遗墨,无论巨细,都是弥足珍贵的。编全集者自然力臻其全,遂将这篇短文保存下来。于是,读者得以一窥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“上海文摊”,前车之鉴,后事之师。俗话说:“六十年风水轮回转。”好像生活中的一切,又从头开始,而且每况愈下,不能不令人感叹了。
这篇有点调侃,有点讽刺,当然针对性很强的幽默短文,说句对大师不敬的话,略显肤浅一点。因为,作为杂文大家的鲁迅先生,文风犀利,思想深刻,言词凝练,批判有力,为其精华所在。这篇信笔拈来的几条,不大具有他一贯的战斗风格。所以,鲁迅不收入集子,显然他认为无甚深意,不过是一时的游戏笔墨而已。但这篇拿“上海文摊”开涮的短文,寥寥数笔,开开玩笑,却给后人“闻故知新”的启发。全文不长,不足三百五十个字:
四,须设法将自己的照片登载杂志上,但片上须看见玻璃书箱一排,里面都是洋装书,而自己则作伏案读书,或默想之状。
七,须取《史记》或《汉书》中文章一二篇,略改字句,用自己的名字出版,同时又编《世界史学家辞典》一部,办法同上。
“文坛”,或者更文雅些的“文社”“文林”“文苑”“文界”“文阵”“文圃”和“文场”等等,绝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。文人可能清高讲得多些,但一旦落到实处,柴米油盐,衣食住行,“蜗角虚名,蝇头微利”,这些物质需求,也是不能不在乎。尤其这个“名”,你高我低,你大我小,你名满天下,世上无人不识君,我位卑名微,只能破帽遮颜过闹市,当然就不平衡、不舒畅,这就会明里暗里,争得不可开交,恶语相向,互不让步,斯文扫地。
他们最怕的是失去存在感,所以,卖脸也好,卖傻也好,卖老也好,卖俏也好,正如儿时玩具陀螺一样,转则存在,不转就不存在。写得出来,是一种转;写不出来,搞各式各样与文学有关,或与文学无关的活动,也是一种转。写得不错,是一种转;写得不怎么样,而要想办法吹嘘成什么样,也是一种转。总而言之,或原地转动,或游走转动,或在鞭绳的抽击下,大幅度地飞驰转动。其实,不转又何妨,但有的人信奉的“陀螺哲学”,已经上升到转则活,不转即死的高度,就怕一旦停下来,一旦不转了,陀螺就是一块毫无用途的木头疙瘩,他怕自己出现那种状态,就努力地转,卖命地转。一息尚存,便不能停歇地转。
有什么办法呢?古今中外,绝大部分文人之好名,总是好过了头,必须名声大震,必须闹出点动静来,令人刮目相看,那才能于掌声中找到自己。有的人甚至高兴到“麻木状”,得意到“白痴状”,那就更让人不敢恭维了。
这些年来,看到一些朋友唯恐一旦停下来不再转动,落到不名、无名、失名、莫名……再也不闻名的那种惶恐感。我还看到,一些同行不得不努力地邀名,卖力地出名,几乎闲不下来地创名、造名的奔命状。细想,为此劳碌,为此辛苦,为此玩命,实在是有些不值当的。然而,他们乐此不疲,继续转动着那小脑袋,大肚子,细脚尖的陀螺,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刷出“存在感”。
话说回来,一部当代文学史,要是没有这些陀螺般出将入相,台上台下,文唱武打,主角龙套的文人,忽悠着、转动着、跳蹦着、洋相着,中国文坛——也就是鲁迅笔下的“文摊”,恐怕也就不那么热闹非常,不那么风光无限了。鲁迅先生所总结出来的“文摊秘诀十条”,今天看来,恐怕难入时代先进之眼了。所谓“雏凤清于老凤声”,所谓“江山代有才人出”,如今文坛的“陀螺”们,其求名造势之烈,其装腔攀附之紧,其自吹自炫之盛,其得志忘形之嚣张,真是“数风流人物,还看今朝”的气象呀。
他们如要巴结,书坊老板算什么,权力层面带“长”字的人物,文学圈内有话语权的人物,腰缠巨赀可以埋单的人物,才是重点。只要贴上这三种人,还愁幸运之门不为之打开,还愁名声不扑面而来吗?他们如要出名,搞一个文学大奖,自己加冕封王,搞一个排行榜,永远在榜上挂着,搞一个名流座谈会,一齐来给自己捧场,搞一个评论家大联唱,钞票足了,看他们会不会歌声嘹亮?这都是手到擒来之事,还用得着像上世纪三十年代那样自己办刊办报自吹自擂吗?他们如要造势,亮相于荧屏,开讲座高谈阔论,恣意妄言,何等风光?涉足于校园,“翰林院”当大学士,学富五车,何等高傲?贩卖洋货,唬得“老土”一愣一愣,何其得意?与某名流,某权威,某大腕,某委员过往甚密,何其神气?反正,这年头“吹牛皮”是用不着上税的,干吗不把陀螺转得更邪乎呢?
相比于新世纪文坛的“登龙术”,七八十年前的“文摊”,手法相当“小儿科”,不足为今日仿效、借鉴。今古作家的“陀螺哲学”,倒也具有一脉相承,不绝如缕的意思。
虽然,这篇短文讽刺的是上个世纪的上海“文摊”,是那时不停折腾的文人“众生相”。但是,现在重新阅读,那种停不下来的“陀螺哲学”所奉行的“文摊秘诀”,对于时下喧嚣和浮躁的“文摊”,其针对性,其现实性,其批判锋芒,其警世价值,还是值得深刻体会的。
|